洪水来了,庄台是真正的孤岛吗?(图)
1
开闸
蓄洪区有131个庄台,其中被水围绕的湖心庄台有77个,老丁郢庄台就是其中之一。
张坤勇是老丁郢庄台的村医,也是村里常年居住的为数不多的年轻人。7月19日下午5点过后,村里的大喇叭广播,说要蓄洪了,通知村民紧急抢收庄台下的财产,所有人全部撤到庄台上。
作为蓄洪区,蒙洼的131个庄台经过数十年的修筑、改建,全部高于王家坝大闸的保证水位线29.3米,以保证洪水来临之时人们的安全。这些庄台平时高于地面,像一个个高台,洪水来了,庄台就成了海上的小岛。
距离王家坝开闸的15个小时里,张坤勇在抢收自家的农田。作为村医,他平时的收入并不高。自家农田加上租种亲戚家的,张坤勇一共种了20亩的西瓜、毛豆、大葱等经济作物,每年收入2万余元,足以支付家里一年的开销。
开闸之后,蓄洪区成为一片汪洋。图/陈丽媛
今年的西瓜才长到碗口大,洪水来了。张坤勇急忙下田,收了几百斤大葱和毛豆。西瓜只能任由洪水淹没,烂在地里。
镇上的民兵很快到了庄台,帮各家老人把养在平地的鸡鸭往庄台上赶。
王家坝开闸的时候,张坤勇在坝上的医疗室值班,值班室挨着闸头。开闸哨声响起,他亲眼看着湍急的洪水冲过大闸流向他家的方向,淡黄色的洪水带着腥臭味,让他脑海中关于洪水的片段再次出现。
张坤勇对洪水最深刻的记忆是恐惧。
“以前太苦了,每次蓄洪心里都很害怕,有一种隔绝的感觉,不知道会发生什么。”他说,以前蓄洪,庄台是真正的孤岛。人们要在庄台挨上半个月,等待洪水退去。
那也是张坤勇最忙的时候。连续的降雨、断水,很多人会发烧、腹泻,最严重的时候田鹏路,全庄台的几十户人家有30多个人同时生病,他忙不过来。同时为了防止灾后的疫病,他每天还要花费两个多小时在全庄台进行消杀。
13年过去,今年的蓄洪让他惊讶不已。
蓄洪预警发出后,当天夜里,张坤勇的庄台上陆续来了民兵、消防队员和解放军,抢收作物、安置家禽,用冲锋舟运送医生、食物、药品。“我记得2003年蓄洪的时候田鹏路,还只有重病的病人能够得到紧急协调来的小木船,送到外面就医。”
安徽阜阳消防支队队员王忠诚是蓄洪区变化的见证者,作为土生土长的阜南县人,他的老家就在蒙洼蓄洪区十几公里外的临镇。“我老家不是蓄洪区,但是小时候来蒙洼看过洪水。”
这次,27岁的王忠诚成了洪灾的亲历者。19日晚到达王家坝安营修整后,次日他所在的消防救援队先是按照要求巡视堤坝、检查管涌。21日他们成了连接庄台和外界的桥梁,用冲锋舟和橡皮艇把医疗队送进去,把生病和需要外出的群众送出来。
在中国新闻周刊采访的过程中,同船的有去镇上买生活用品、现杀的活鱼的家庭主妇,有回家陪伴照顾祖辈的高中生,还有前去出诊的医生。村干部负责协调居民的出行时间和意愿,并同对口的救援部队联系。
今年张坤勇还是对全庄台进行每天两次消杀,但他觉得这里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岛。
2
蓄洪区
赵寿强今年75岁,他记得王家坝建成后的每一次开闸。
位于安徽省阜阳市阜南县的王家坝,既是淮河上中游交接处,也是皖豫两省的分界之地,淮河、洪河、白鹭河在此交汇。因此王家坝一直是淮河防汛的重要地区,阜南当地有俚语——“王家坝是淮河汛情的风向标,王家坝是淮河防汛的晴雨表。”
1953年,王家坝村建起了淮河上最重要的控制性水利工程——王家坝闸。全长118.4米的王家坝闸,共13孔,每孔宽8米,设计进洪流量1626立方米每秒。
建成后,共有12年15次开闸蓄洪,累计蓄滞洪水75亿立方米,为削减淮河干流洪峰起到了重要作用。
随着“千里淮河第一闸”王家坝建成,蒙洼蓄洪区次年启用。
1968年的蓄洪让赵寿强最难以忘记。当年,赵寿强的儿子出生,王家坝通知要开闸,洪水太大,堤防发生决口、溃破达26处之多。赵寿强把家人送上庄台,转身回家固定家具。“床、大柜,洪水冲走就找不到了,要把它拴住。”
洪水一下就来了。连天的大雨,大水慢慢上涨,漫过庄稼、水井,然后是房子,最后只剩下房子的茅草顶。
赵寿强在房顶上蹲了三天三夜。他看见洪水中漂着家具、猪、牛还有人。飞机往下扔饼干、馒头,馒头是不同颜色、不同形状的,都是各地的人们拼凑着捐的。
“大水过后,一间房子都不剩了。那时候连塑料布都没有,就用木板搭窝棚住。”赵寿强活了下来。
庄台经过数十年的增高已经全部高于保证水位。图/陈丽媛
这样的日子在蒙洼蓄洪区出现了15次。毁掉,重建。毁掉,重建。“地在这里,我们要守着地。”赵寿强说。
洪水带来的灾难刻进这一代人共同的记忆。已至古稀之年的吴仁贵,依然清楚的记得飞机投下红薯、馒头,还有净水用的“小药片”。洪水没过井口后,他们就用这种“小药片”来吸附洪水里的杂质,做饭、饮用。
为了能有干净的井水饮用,老丁郢村把井口加高再加高,随之而起的还有为了适应生存而加高的庄台。当地居民形容蒙洼蓄洪区像个“盆子”,有的人家把庄台建在堤坝上,就像住在高高的“盆沿”上。湖心庄台建在盆子里,洪水来了就像一个个小岛。
如今,蓄洪区131个庄台都已经高于王家坝闸的保证水位线,洪水来了,生活依旧。
3
房子
生存的保障之外,生活依然有待解的难题。
郜台乡桂庙村位于蒙洼蓄洪区的下游,庄台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村时的十几户人家,扩增到现在一百五十户人家,庄台变得拥挤而逼仄。房子之间间距极小,窄窄的巷子几乎只容一人通过,梅雨天气让墙上和巷道生了绿色的苔藓,即使是围“岛”而建的大路直径也不过两米。
潘光友有两个儿子,儿子们要结婚,宅基地不够了。13年没有蓄洪让他心存侥幸,2015年,潘光友挨着桂庙村的庄台在田边给儿子们建了两层楼。按照规划,两个儿子应于今年年初左右相继结婚,搬进新楼,但因为年初的新型冠状肺炎疫情,结婚的事搁置了下来。
“疫情稳定了,洪水来了,十几万全泡在水里了。”潘光友非常无奈。
宅基地不够的问题在蓄洪区普遍存在。按照规定,蓄洪区内不能建设房屋,只允许在不蓄洪的时间耕种。但在各庄台边还是能看到零星淹在洪水里的房子。
特殊的土地条件限制了解决问题的方法。因为地基的原因,庄台上的房子无法加高,“房子建在大坝上,地基只能打的非常浅,基本也就一米。”潘光友介绍,很多大坝是沙土质,沙土质渗透力强,容易出现管涌。地基打深了,如果冒水,容易出现垮塌。
为了解决蓄洪区人民的居住问题,当地政府提供了解决办法。
人数增长,庄台宅基地已不足,房子之间间距极小。图/陈丽媛
2019年5月28日,阜南县政府发布《关于印发阜南县蒙洼蓄洪区居民迁建安置方案的通知》,通知规定,安置方式有三种:一是直接货币化外迁,在每户补助9.32万元的基础上,另补助每人一万元;二是搬迁户选择政府搭建的商品房,除每户补助9.32万元外,每平方补助1000元,超过人均安置建筑面积30平方米的部分,不给予补助;三是搬迁至保庄圩安置区,人均安置面积不足30平方米,不收取购房费用,达到30平方米时,一楼收取400元每平米购房款、二楼收取300元每平方米购房款、三楼收取200元每平方米购房款……
“搬迁也不现实,这是跟经济、生活挂钩的。”潘光友所在的桂庙村,常住人口以中老年居多,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居住,“留下的人,年龄大、文化程度低,出去打工人家也不要,种田是他们的主要收入。”
“两亩地一年收两季,一季去掉化肥、种子、人工,能赚几百块,只够生活。”潘光友介绍,去县城买房,除去政府的补贴,也要50万左右,这对当地以种地为生的农民来说是一笔拿不出的钱。保庄圩的搬迁则有批次,潘光友所在的郜台乡有44个庄台,其中23个内湖庄台,两个保庄圩。2018年搬了308户,第二年搬进去了1392户。
“而且很多人也不愿意搬。”潘光友说。
4
共生
在蒙洼蓄洪区,到处可见各种各样的水鸟,“水鸟对环境的要求最高了,只在环境好的地方生存。”今年是方强担任郜台乡武装部长的第7年,也是他第一次碰上蓄洪。
乡民们的反应让他不可思议。“他们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,开闸蓄洪之前的大概一个星期,有些人就有动作了。”方强看着乡民们不紧不慢地打包行李、投亲奔友、收割作物、把鸡鸭处理贱卖。
一种奇异的氛围在蓄洪区蔓延,平静的水面下一种求生的力量开始显现。方强介绍,这里的人对洪水的预测甚至比水利专家还准,他们会根据上游的降水量、降水天数、大坝的水位,来判断开闸蓄洪的可能性。
农业也在蓄洪区里有了定式。白鹏说,蓄洪区里种粮食要考虑洪水。雨季种水稻,如果蓄洪结束,外河水位下降得快,可以通过积水闸把洪水排除,积水如果一周左右排出,水稻依然能够生长。
“冬天就种小麦,是保收的。”白鹏介绍,每年10月份左右小麦种下地,次年5月即可收获,这是让蓄洪区人们心安的作物,不经历雨季,肯定有收成。“六七月份雨季了,种耐涝的水稻、杆子高的玉米。大豆、芝麻、红薯是随缘作物,没洪水当然好,发水了一泡就不行。”
今年被水泡了的还有张金亮的秸秆厂。
草料全部被洪水冲走,泡在水里。图/陈丽媛
张金亮是本地人,2017年退伍复员后开始筹备自己的生意。看到阜南县成了安徽省秸秆综合利用示范县,政策利好,2019年张金亮观望着开了一家新能源公司。他的工厂用秸秆造纸、发电、做饲料,全乡的秸秆都集中到了他的工厂。
秸秆处理一直是农业的难题,以往乡民们大多把秸秆抛撒到田间地头,或者趁秸秆禁烧队不注意焚烧了,长期以来是当地的矛盾点之一。张金亮觉得这是个多赢的好机会,2019年秋天,他收了第一批秸秆,连带着机械、厂房、人工,张金亮前后一共投入了800多万。
为了销路问题,疫情缓解后,张金亮出去跑市场。6月19日,张金亮回到阜南。次日,他的草料全被洪水冲走了。
洪水中,到处都是张金亮的草料堆。300斤的圆柱形草料和700斤的方形草料全都浮了起来,全乡的人都知道他的草料厂被冲了。
“(草料)年底本来应该卖掉,赶上新冠疫情,压货了。好不容易疫情好转了,洪水又来了。”张金亮的三个厂房也被冲走了一个,他只来得及把最贵的机器搬出来了。
人与环境之外,民企如何在蓄洪区里和洪水共存是这里新的命题。
5
淮河
得知要蓄洪了,白鹏7月19日紧急从上海买票赶回老家。没有直达,就买到南京的车票,补票到阜阳,21日一早他赶到阜南老家。
白鹏成了蓄洪时期的“向导”。王家坝开闸后,蒙洼蓄洪区成了一片汪洋,各救援部队的冲锋舟和橡皮艇成了庄台上居民出行的工具。但洪水之下,隐患丛生,矮树、墓碑、栏杆都有可能掀翻冲锋舟、划破橡皮艇。
白鹏的工作就是为救援部队在洪水中指出一条安全的路。
救援队给庄台居民提供出行保障。图/陈丽媛
“船上有学生、孕妇、老人,要保证他们的安全。”土生土长的白鹏记得家乡的每一条路、每一条水沟,这成了他作向导的依据,“第一就是顺着路灯、路边种的树,还有就是农田的排水沟,那个地方水也深,安全。”
也有失手的时候。最忙的时候,救援队的船几乎全天不停。白鹏想节省时间、抄近路,“地里面的坟太多了,我没法都记住位置。”螺旋桨打到墓碑时,船会猛烈地颤动。
他白天做向导、搬送物资,晚上去巡堤。按照要求,每公里堤坝安排30个人,除了各地的救援部队、当地民兵,白鹏这样的退伍军人也是巡堤的好手。
巡堤主要检查“管涌”。大堤上常年覆盖植被,树木强壮的根茎扎根大坝中,可能贯穿堤坝,产生缝隙。地里的田鼠、蛇也常筑巢其中,埋下隐患。晚上,白鹏负责检查大堤有没有管涌漏水,“大堤已经十几年没有被大水浸泡过了,一个小洞,都有可能在水压差的作用下越冲越大。严重的时候大堤就垮掉了。”
淮河外河和蓄洪区的水压差过大可能加大管涌和溃堤的风险。王家坝开闸后,洪水往蓄洪区的下游走,上游水位虽然迅速降了下来,但淮河的外河水位并没有降到理想水位。他就每天晚上巡堤的时候在水里插一根木棍,做上标记,第二天观察水位下降了多少。
白鹏觉得,蓄洪区的人们和洪水是共生共存的关系。
他的祖辈扎根在因为洪泛带来的富饶土地上,而洪水也带来灾难,“靠水吃水,淮河是我们的母亲河。我们这有一句古话,叫走千走万,不如走淮河两岸。”
“我不喜欢一些论调,比如把我们称作灾民,把我们说得惨兮兮。这是我们需要面对的部分。”白鹏在外工作,总会骄傲地谈论淮河、家乡。他觉得对于家乡的人来说,洪水既是一种灾害,也是一种“常态”,敬畏但不畏惧。
“我们吃的是河里的水,种的是她旁边的田,年龄大的下河捕鱼,小孩儿个个都会游泳,这都是我们的生活。”
8月1日,安徽省防汛抗旱指挥部通报,经过12天的蓄洪,蒙洼蓄洪区下游段的曹台退水闸正式开闸,洪水退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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